书名:《摆渡人》
作者:克莱尔.麦克福尔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年6月
定价:18元
《摆渡人》夜读第3天!第15-17章
Chapter15
“崔斯坦!”迪伦喘息着说。她跳下床,慌乱中穿过屋子时几乎摔倒。崔斯坦就站在那里,她忘情地扑过来,如释重负地搂着他。不知不觉间她开始低声呜咽,胸口跟着一颤一颤的。她的头依偎在他的肩上,尽情沉浸在无尽的安心与喜悦中。
崔斯坦纹丝不动地站了片刻,随后把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搂着。她仍在他的胸口啜泣,他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最后,迪伦起伏澎湃的心绪终于归于平静。此时的她才感到一丝尴尬,忙把身子闪到一边。之前她很少被男孩子抱过,现在她的心里五味杂陈,乱极了。迪伦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但她还是强迫自己抬头直视他的眼晴。
“嗨。”她低语了一声。他背对着火光,脸藏在阴影中。
“嗨。”他也回了一声,声音里含着浓浓的笑意。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呢。”
迪伦的声音满含深情。但她急着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接着问道:“发生了什么?当时你就在我身后吗?”沉默。迪伦的眼在黑暗中搜索,但始终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对不起。”他小声说。他握着她的手,把她拉回床边,自己也挨着她坐下。火光在他的脸上摇曳,此时迪伦才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哦,天啊,崔斯坦,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她问。
崔斯坦的脸几乎面目全非了。一只眼晴肿着,眯成了一道缝,另一只眼晴布满了血丝。瘀紫的下巴肿得老高,一道又深又长的刀伤划过了半边脸颊。他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但看得出来即使动一下也会很疼。甚至在黑暗中,她也能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他的伤痛。迪伦伸手想摸摸他的脸,但又害怕这会让他更疼,手悬在半空又停住了。
“没关系的,”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伤。”
迪伦慢慢摇了摇头。没什么大不了的?崔斯坦的脸被毁得残缺不全,惨不忍睹。是因为她吗?
“崔斯坦……”
“嘘,”他想宽慰她一番,“我都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在睡觉啊?“他随口说着,很明显想转移话题。
她点点头,“只是在熬时间而已。”
“觉得自已还能再睡会儿吗?”他的话音未落,她就已经摇头了,“好吧,至少你应该躺下来休息一会儿,明天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呢。”
迪伦一双恳切的眼晴盯着他。她知道他在尽力回避,不愿意说出他去了哪里。可感觉他像是跟自己完全无话可说似的,她感觉自已受了冷落。刚才她扑向他,毫无保留地表达了重逢的喜悦,现在她觉得,自己很蠢。她感到眼睛一阵刺痛,双臂交叉抵在了胸前。他似乎也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伸手轻柔地把她的一只手放了下来。
“好了,躺下吧,我和你一起。”
“我……”她犹豫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在黑暗中喃喃细语:“我们躺下吧。”他油嘴滑舌地说了声,“请!”他慢慢向后退,靠在墙壁上,然后把她拉到自己胸口旁。她依偎在他怀里,既感到羞涩又觉得心安。他似乎不想说话,但身旁有她相伴已经心满意足了。迪伦暗自微笑,两天来第一次让自己放松下来。在晨光中,崔斯坦的伤口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他
的左眼血肉模糊,青一块紫一块,下巴上全是紫色、棕色和黄色的伤痕,脸颊上的砍伤已经开始愈合了,但是干了的血污在白皙皮肤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扎眼,他的胳膊上也有几道很长的抓痕。当黎明驱走了小屋里的黑暗后,迪伦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他前臂上一处看起来特别可怕的伤口。她仍然躺在他的臂弯里,尽管她觉得无比惬意安心,却生怕一开口就会打破这份宁静。
“我们该走了。”崔斯坦在她耳边小声说。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他的呼吸让她的脖子痒痒的,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她尴尬地跳下床,从他身边溜走,对着窗子站在屋子中间,一动也不动。她向窗外望去,又看见了那片荒原。她的荒原又回来了。“全变了。“她喘息着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崔斯坦迅速抬头向上看了一眼。“昨天,就在你回来之前,我向门外看,然后……然后……“迪伦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之前看到的那个世界,“所有东西都是红的——太阳、天空还有大地。我看得见鬼魂,成千上万的鬼魂,有向导引着他们走。我看见了魔鬼,到处都是。”迪伦完全沉浸在了回忆...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变成了耳语。
崔斯坦皱起了眉头。他从未见过哪个鬼魂见识了荒原上的那么多事后,还能对这里浮想联翩。如果离开了他们的摆渡人,鬼魂在魔鬼的袭击下绝不会安然无恙。
迪伦本应和他永别了,可现在她还在这里。她能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这既让他感到惊诧,同时又为此深感庆幸。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魂魄怎么竟会如此与众不同呢?
“你只不过是看到了离开向导后真实的荒原,”他对她说,“我就是那个创造你心像的人。”
“那这是假的了?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我头脑中的幻觉?“崔斯坦之前告诉过她,这个荒原只是她的心像,但直到现在迪伦才真正理解其中含义。她不喜欢这样。虽然昨天的荒原非常恐怖,但她一想到自己被崔斯坦欺骗了,心里还是接受不了。
“迪伦。”他声音轻柔。他没有办法给自己的话裹上糖衣,只能用语调尽量缓和这话的杀伤力,“你已经死了,你的心像就是你的全部。这个地方,这里,就是你这段旅程的必经之路。真相就是这样。”
迪伦看着他,眼中满是绝望与无助。他伸手牵她,感觉到她是那么娇小虚弱,但他明白再拖下去会非常危险。
“来吧,”他说,
“我们走吧。”他给了她一个温暖、宽慰的微笑。她的嘴唇微微一颤,算作回应。她走上前拉着他的手,刚一碰到他心中就怦然一动。她面朝着小屋的门,这座小屋对她来说既是囚牢又是庇护所,离开这里她心里也说不清是悲是喜。崔斯坦急着要走,把她落在身后,大步流星地朝门走去,又一次踏上了荒原。今天看不到太阳,遮蔽天空的云层显得轻飘飘、毛绒绒的。迪伦想知道这又反映了自己怎样的心情。要是让她自己来说个清楚,她会说自己现在既忧伤又好奇。
崔斯坦那些关于荒原和她内心世界的话让她一头雾水,她虽然不想被这个虚幻的地方欺骗,但现在走在熟悉的山峦景物中还是让她倍感安全。当然,崔斯坦的陪伴也起了很关键的作用。她又看了看领着她前行的崔斯坦,看着他的后脑勺和强壮的肩膀。他到底遭遇了什么?昨晚他们说话时,他一直不愿提起这件事。但迪伦感觉他身上每一片青肿、每一处抓痕都是为了她而伤的,毕竟他是她的保护人啊。
“崔斯坦。”她开始喊他。他回头看着她,放慢脚步,他们两人肩并肩走在一起,“什么事?”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她又胆怯了,转而问了一个自己非常好奇的问题,
“所有那些鬼魂……我能看得见他们在走,但他们不会向我走来。我是说,不会向我藏身的小屋走过来。”
“没错。”
“那,他们待在哪儿呢?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崔斯坦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每一个摆渡人在这儿都有自己的安全地点和庇护所,但那个地方一直都是我的安全屋。”
“哦。”迪伦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又开始偷偷打量崔斯坦,不知道提出这个自已迫切想知道的问题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他看到她在乜斜着眼瞟自己,于是试探着问:“你想知道我到底遭遇了什么事,对不对?”她点了点头。
他叹了口气。虽然很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但他知道除了走完这段旅程必备的知识外,她不应该对这里的事情了解太多。这两股念头在他心里斗争。
“这个问题为什么对你来说那么重要?”他正在纠结到底做何选择——是服从理智还是服从情感。这与其说是个问题,倒不如说是他的缓兵之计。拖延战术奏效了,迪伦默默思考了好一会儿。
“因为,那个……因为这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你才在这儿的。如果我当时跑得快一点,或者让太阳别那么早落山,让它再亮一点,那……那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崔斯坦看起来很吃惊,他是真的吃惊。这不是他预料之中的答案,他原以为她问这些只是出于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他原以为人类需要什么都问个明白,但她问这些竟是出于关心。一股暖流涌上胸口,他知道自己该做何选择了。
“你没告诉我他们可能会伤害你。”她柔声说道,一双碧眼睁得很大,写满了感同身受的痛苦。
“对,”他回答说,“他们杀不死我,但他们能抓到我。”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次她不是发问,而是在温柔地请求。他不能再拒绝她了。
“当时到处都是恶魔,你吓呆了。我发现你不能动弹了,但你必须快跑才能得救。“迪伦点点头。她想起了这一幕,回忆时脸羞得通红。要是当时他一说她就跑,要是她当时再勇敢一点,没有因为惊吓而待在原地不动,他们两个就都能脱身了。“我推了你一把,你好像才缓过神来。接着,我们跑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会没事的。“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由于羞愧,眉头拧在了一起,“我当时不是故意要放开你的。“他小声说。迪伦咬着自已的嘴唇,心里升腾起强烈的内疚之情,感觉就像在晕车晕船。他心里很难受,他在自责,而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崔斯坦……”她想打断他,但他用手势示意她别说话。
“对不起,迪伦。我很抱歉。他们一看到我放开了你,就把我围了起来,正好堵在我们俩之间。我想追上你,但从他们中间穿不过去。你在飞跑,但是小屋离得太远了,来不及的。“此时他的眼神飘忽,像是在重温当时的情景。他的口型告诉迪伦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经历。一想到自己重提往事是对他的又一次伤害,迪伦的内疚感顿时强烈了十倍。她开始反思自己这样做的动机。仅仅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吗?但愿不是。
“恶鬼们到处都是。你摸不着它们,但是我可以。知道吗?“她不敢让自己再说话了,但又不想打断他,只好摇摇头。“我在后面追你,尽量把它们拽回去,但不能把它们全逼退,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恶鬼一窝蜂似的涌过来。完全没用,虽然我摸得到它们,但却伤不了它们。每次我刚把它们拽回去,它们就会绕着圈子从另一个方向发动进攻。”
他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内心正在挣扎。迪伦不清楚他是在纠结于有些事要不要讲还是在努力思索讲述的方式。她静静地等着。崔斯坦仰望着天空——他们此时正翻越一座陡峭的山峰。此时抬头看天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迪伦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想一边站稳脚跟,一边听他讲话。天空中似乎有他要找的答案,他略略点了一下头,叹了口气。“在荒原上我可以使一些手段……非常规手段,你可能会管这个叫魔法。“迪伦屏住了呼吸,这正是她期待已久的坦白,这让她之前说的所有蠢话都变得有意义了。
“我变来了一阵风。”他停顿了片刻,此时满心狐疑的迪伦眉头已经拧到了一起,自己还浑然不觉,“你不会感觉到的,这阵风是专门对付恶鬼的。”
“你变了—阵风?”她惊讶地问,“连这个你都会?”崔斯坦脸上带着苦相,
“这个很难,但我会。”
“你说很难是什么意思?”
“需要耗费很大的精力,耗尽了我的体力,但风起了作用。“恶魔们控制不了自己的飞行路线,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它们没办法抓她,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深深打动了她。她能做的只有满怀敬畏地回望着他,沉浸在他深邃的目光中。结果没有了眼睛的指挥,她绊上了一块伸出地面的草皮摔倒了。
“噢!”感觉自己朝前栽倒时,她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她眼一闭,等着这重重的一摔,顿时让自己肺部无法呼吸,等着衣服上沾满泥水。她把手护在身前,免得受太重的伤。然而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发生,崔斯坦的手一甩,从后面抓住了她的套衫,就在她的身体快要摔在地面的一刹那,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她睁开眼,偷偷瞄了一眼这条道——真的跟她想的一样,又潮湿又泥泞。她还没来得及如释重负地喘口大气,崔斯坦猛地把她往回一拉,她又好好地站在那儿了。他竭力绷着脸,但尽管下巴绷得很紧,笑声还是渗了出来.迪伦有些气恼,带着残存的那一点点自尊心大步走开了。她听到身后的笑声越来越响亮。
“你也太笨了。”他故意逗她,轻轻松松就赶了上来。她鼻子朝天继续走路,心里默默祈祷干万别再摔跤了。
“也难怪,看看这个地方,难道荒原上就不能铺一条路吗?“她哼了一声,仍然一副生气的样子。崔斯坦耸耸肩。
“这是你的错啊!”他提醒她,“是你让这地方成了这个样子的。”迪伦做了个鬼脸。
“我讨厌徒步旅行,”她嘟囔着,“我讨厌山地。”
“苏格兰人不都是以山为荣吗?”他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次轮到她耸肩了。“我们的体育老师每年都把我们塞进一辆小巴士里,带到乡下,然后逼着我们在刺骨的寒风里爬山。简直就是虐待嘛,我可不是什么爬山爱好者。”
“啊,懂了。”他说完咧着嘴笑,“好吧,要是你知道我们已经走完了一半的路,心里会轻松点的。很快你就要走出这儿了。”他原意是想逗她开心,但听到这个消息后,迪伦却脸色微沉。然后呢?过了荒原又是什么地方?就是说她以后再也见不到崔斯坦了吗?这个消息比起对未知世界的恐惧更让她心情沮丧。他已经成了她的世界里的唯一,她实在无法忍受失去这最后的亲人。
迪伦想着心事,就这样走到了山顶,经过几次颠簸后,进入了一个天然山洞。这里是小憩的理想场所。她一脸期待地看着崔斯坦,他会心一笑,却摇了摇头。
“今天不行。”他对她说。迪伦噘着嘴,有些恼怒地盯着崔斯坦。
“对不起,”他说,“我们没时间了,迪伦。我可不希望咱们又被它们抓住。”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迪伦看起来有些愁眉苦脸,但她知道崔斯坦说得没错。他们必须抓紧时间,赶到夜幕和随之而来的恶魔前面。她不希望崔斯坦再因为她受苦了,于是握住了他的手。这只手上满是抓痕和青肿,在迪伦胳膊上已经消失的伤痕对比下格外醒目,但他的手非常有力。他刚带她走出山洞,迪伦马上感到狂风袭来。风势越来越大,耳朵里的刺痛让她有点听不清楚声音。他们往山下走的时候,交谈变得非常困难。迪伦本来还想让崔斯坦接着讲故事,讲讲地下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看来要等更安静的时候才行了。这样的故事不能隔着风声喊来喊去的。
而且,尽管她急着想听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但是又害怕听到他遭受过的更多折磨,为了她遭受的折磨。
Chapter16
谢天谢地,他们在太阳落下去之前早早地就到了下一个安全屋。又是一间石屋子,迪伦纳闷这是不是又是自己的“杰作”,几乎所有的安全屋都是千篇一律的。难道自己对于避难所和家的概念就是这个样子?她仔细回想着白己可能在什么地方把这二者联系在了一起。
她和琼一起住的(不,是曾经一起住的)公寓是一栋红砂岩楼房,周围全是一模一样的建筑。她的祖母在去世前住在郊外一个孤零零的地方,但是那也是一座现代化的小木屋,屋外是一个精心营造出的美丽花园,里面点缀着一些造型奇特的石狮子和小矮人。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像家一样的地方了。除了——哦,对了——她的爸爸曾经在电话里提到过他的住处。他说那是一幢样式陈旧的石头房子,只够他和他那只叫安娜的狗容身。眼前的屋子就是那个石屋在她想象中的样子吗?或许她的潜意识想让她看到一点自己期待见到、却又始终无法遂愿的事物。
有时候,她会想象着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在她的想象中,他面容英俊、身体强壮、慈祥和善。想到这些她自己也不禁笑了,然后意识到自己对父亲的想象也就仅此而已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一张父亲的照片,也实在回忆不起来他离开之前的样子。她摇摇头,把这些冥思苦想全都驱散到一旁,跟着崔斯坦向前门走去。这房子虽然有些轻微的破败,但还是让人感到舒适安慰,就像是经过了漫长而艰难的旅程回到了家里一样。前门是硬橡木做的,尽管历经风霜雨雪,但仍然很坚固。窗子长期暴露在苏格兰恶劣的天气中,外面结了一层灰尘与污垢。虽然上面的漆正在剥落,但木质窗框看上去依然完好。这里没有精致的花园,但门前铺了一条小路。地面的缝隙里已经悄然钻出了一些杂草,但总算还没有完全占领地面。崔斯坦带头进了屋子,温馨安逸的感觉还在延续。这间小屋没有其他小屋那种荒废已久、乱七八糟的样子。迪伦瞎想道,莫不是自己已经在荒原上越待越自在了?屋子的一头有一张床,旁边是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截已经燃了一半的大蜡烛,桌子上还配有破旧的五斗橱。屋子的正中、壁炉前摆着桌椅。在屋子的另一端是间小厨房,里面有一个带着豁口的、脏兮兮的水槽。迪伦上前观瞧,看着老式的水龙头,不知道现在它们还能不能用。她的牛仔裤上还沾着一层泥。在这一切蠢事发生之前,她返回公寓换上了一件灰色罩衫。现在衣服的风帽上已经被污迹染得斑斑点点,还有些被撕破的小口子。她甚至不愿意去想自己此时看上去是什么“尊容”了。尽管水管锈迹斑斑,水槽上结了一层污泥,但迪伦拧开冷水管的时候还是满心期待的。一开始水管里什么也没出来,她皱了皱眉,感到有些失望。但紧接着水槽下面传来了嘎嘎吱吱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退了几步,此时水管中喷出了一股棕色的水。水流撞在水槽壁上弹射起来,要不是迪伦及时往后跳了两步,差点又被脏水溅到。在喷射了几秒钟之后,水流开始平稳下来,变成了看上去很清澈的涓涓细流。
“太好了。”迪伦说,指望着这次能洗这么多天来头一个澡。她用水洗了把脸,被冰水激得打了个寒噤。她顽皮地捧起水,转身想对崔斯坦来个突然袭击。可是她却突然停住了,水顺着她松开的指缝落在了石板地面上,水花四溅。屋子里空无一人。
“崔斯坦!”她大喊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屋门洞开,尽管仍有亮光,可黑夜正在迅速逼近。她敢冒险出去吗?可她不能再孤身一人了。一想到这些,她马上拿定了主意,开始决然地向前走去,正撞见了出现在门口的崔斯坦。
“怎么了?”他一脸无辜地问。
“你去哪儿了?”迪伦问道,刚才的如释重负马上变成了一腔怒气。
“我就在外面。”他看着她那张霜打了似的脸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我只是……只是担心。”她喃喃自语,觉得自己有点傻。她转过身,指着身后的水槽说:“这儿的水龙头能用。”
崔斯坦露出一丝心领神会的微笑,然后看了看半开着的门。
“离天黑还有二十分钟,我去外面待一会儿给你留点儿私密空间。我就在前门旁边,”他保证说,
“你要是想和我说话随时都行。“他安慰地一笑,走出门去。她溜达到门口,偷偷往外观瞧,只见他坐在一块岩石上。他抬眼一瞥,看到她在看着自己。
“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把门关上。不过即使你想让门这样开着,我也保证不偷看。“他眨巴眨巴眼晴,迪伦顿时大窘。迪伦气鼓鼓地关上了门,但转念一想又把门打开了。她急不可耐要好好洗个澡,但想到要开着门洗澡,而且门外还有个人,就又站在那里焦躁不安起来,太不舒服了。然后她想到了关上门一个人在屋里,被抛弃的恐惧感还记忆犹新,哪怕这样想想也让她的心脏惊惧狂跳。于是她决定微微开道门缝,挡住他扬扬得意的笑脸,以备万一。
她不安地看了一眼门,然后脱掉衣服,将就用在水槽里找到的一小块肥皂,飞快地洗起来。屋里的寒气快把人冻僵了,她想到了让崔斯坦回来生火,但清楚等火好了天也黑了,那时候他们为安全起见都必须待在屋里。她为了不让牙齿打战咬紧牙关,尽量洗得又快又彻底。洗完澡后,她只得重新穿上了脏衣服。迪伦提上那件满是污泥的牛仔裤时,不由皱了一下鼻子。她刚把T恤衫套过头顶,崔斯坦的敲门声就响了。尽管那件T恤很宽松,而且布料一点也不透,她还是抓起了灰色的外套,急忙把衣服穿上,把拉链一直拉到了下巴。
“完事了吗?”他问着,从门缝偷偷往里面瞥了一眼,
“天要黑了。”
“好了。”她嘟囔着。他快步走进来,把门关严,“我来生火。”
迪伦感激地点点头。她刚洗了冷水澡,现在还在瑟瑟发抖。他又一次不可思议地只用了一点点时间,就让火苗从壁炉里蹿了上来。他站起来,仔细打量着她。
“澡洗得怎么样?舒服多了吧?”
她点点头,“不过,真想换换衣服啊。”她叹了口气。崔斯坦莞尔一笑,走到五斗橱那里,“这里倒有些衣服,就是不知道穿着合不合身。不过我们可以试一试。你愿意的话,就在这儿把你的衣服也洗了。
“他给她扔过来一件T恤和几件运动裤。衣裤都有点大,但是她想到能把自己的脏衣服给洗了还是很愿意的。
“不过,没有内裤。”他又补充了一句。迪伦仔细想了想,拿定了主意,只要能有干净衣服穿,一晚上不穿内裤也值了。她这就要开始换衣服,但天已经黑了,不能再把崔斯坦请到外面去了。她的两只脚来回扭来扭去,把衣服捂在胸口。崔斯坦也看出了她的尴尬。
“我会站到那边去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穿过了屋子,站到了水槽边,“你可以在窗边换衣服。
“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从小厨房的窗子向外看去。迪伦急忙走到床边,匆忙瞟了一眼崔斯坦,确定他的确是盯着另一个方向看,这才以最快的速度匆匆脱掉衣服。
崔斯坦依然坚定地盯着那块玻璃,然而漆黑的户外和火光闪烁的室内把玻璃变成了一面镜子。他能看到迪伦先脱掉了外套,然后又褪掉了T恤。她的皮肤光滑而白皙,肩膀结实,腰窄而纤细。当她把牛仔裤抖掉的时候,他闭紧了眼,尽量想保持一点绅士风度。
他在头脑里慢慢数了三十下——每数一下正好呼吸一次——等他再次睁开眼晴时,只见她穿着那件过于宽大的衣服站在那儿,正盯着他的后背。他扭过头冲她一笑。
“漂亮。”他评论道。她的脸红了,使劲拉了拉T恤衫。没有穿文胸让她感觉非常尴尬,她两臂交叠护着胸,权当是多了—层保护。
“要我帮忙洗衣服吗?”他主动提出申请。迪伦眼睛睁大了,一想到让他窥视自己脏兮兮的内裤就觉得是奇耻大辱。为什么,哦,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死的时候没有穿一整套漂亮的维多利亚的秘密内衣呢?
“不,我可以自己来。”她回答道。迪伦从床上抓起了那堆脏衣服,穿过屋子的时候把它们紧紧贴身抱着,尽量把她的文胸和内裤藏在这堆衣服中间。她把它们丢在台子上,花了五分钟时间先用一块陈年的百洁布清洗水槽除去淤泥,然后展开生锈的水槽塞链,把塞子塞紧。她把两个龙头同时开到最大,不过那“热水管”里流出的水依然冰冷无比,两只龙头的水量不过也只有涓涓细流而已。
看来想要把水槽填满得等上一阵子了。迪伦在台子旁边站了一会儿,然而壁炉的热力却把她吸引到了屋子中间。崔斯坦已经在一把椅子上坐定,舒服地向后靠着,脚还跷在一只小凳子上。迪伦也找了把椅子坐下,脚蹬在椅子的边缘,膝盖靠着胸口。她双臂抱腿,注视着崔斯坦。现在该把剩下的故事讲完了。
“那个……”她的声音很轻。他望着她,
“什么?”
“把剩下的事情告诉我吧,崔斯坦。”她提到他名字时的语气让他身上微微涌起一阵激动:“你被它们拖到下面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回答的时候眼睛盯着炉火。迪伦感觉他不是真的在看火,而是思绪回到了外面那些魔鬼身上。
“一片漆黑。”他开始讲自己的遭遇,他的声音有一种催眠师似的低沉。迪伦很快就听得入了迷,随着他的描述在头脑中想象着那些画面,“它们拖着我穿过地面,我根本无法呼吸,嘴里和鼻子里都是泥土。如果事先不清楚状况的话,我还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就这样过了很久,不停地朝地下越坠越深。我的身体蹭过沙砾和石块,但魔鬼们还是合力把我往下拖。
最后,它们的利爪又开始对准我连劈带砍,兴奋地发出狂笑,朝我俯冲过来,于是我就在空中扭动翻滚。然后我撞到了某个东西,一个坚硬的东西。这一撞让我感觉浑身每块骨头都碎了。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而已,但是钻心的疼痛让我动弹不得。那种痛感……我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魔鬼们把我团团围住,但我却无力自保。“崔斯坦突然停下来,转头看着厨房,“水槽里的水快溢出来了。”
他需要休息一下,停下来整理一下思绪。这次的事让他非常困惑不安,之前他还从没有被捉住过,也从没有被魔鬼击败过。他曾告诉迪伦保护灵魂优先,这当然是真的,但只有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才是如此。自保经常会占据上风,所以有时灵魂会因此被魔鬼抓住。但眼前的这个灵魂太特殊了。他就算牺牲了自已也要保证她的安全,那些伤痛跟这个相比算不了什么。
“哦。”迪伦刚才被他的话语和眼神深深吸引住了,完全忘掉了正在慢慢灌满水槽的涓涓细流。她急忙跳下椅子,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生锈的水龙头拧紧。她把肥皂在冰水里浸了浸,然后把它在手掌间使劲搓了搓,尽量在肥皂块失去光滑在手上脆裂之前搓出了一些像模像样的肥皂泡。紧接着,她抓起衣服,把它们泡在水里。
趁着衣服吸水的工夫,她又蹦蹦跳跳地折返回来,一屁股坐在崔斯坦对面,眼含期待地看着他。他淡然一笑,家长给孩子讲睡前故事就是这种感觉吧?只不过他的这个故事很可能会让人做噩梦。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她问。
他笑着说:“全靠你。”
“什么?”迪伦惊骇地望着他。
“你需要我,就是这个想法把我带了回来。我……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以前从没发生过——但你当时在召唤我。我听到了,我听到了你的召唤。等我再次清醒过来时,就已经在谷口了。是你救了我,迪伦。”他注视着她,眼神温暖,其中写满了惊叹。
迪伦张大了嘴,因为太吃惊,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幅画面——自己坐在地板上心惊胆战,背靠着紧闭的屋门,哭喊着崔斯坦的名字。
就是她这个举动救了崔斯坦吗?简直太疯狂、太不可思议了。不过,接下来她又想到了过去几天里发生的那些怪事,很明显不合现实世界法则的事却可以在这里发生。
“可为什么需要那么久的时间呢?”迪伦嗫嚅道,“我等了你整整一天。”
“对不起,”他轻声低语,
“我回到的是山谷另一端的入口。我……“他很不自在地转开了话题,”我走得有点慢,走了一天才到你这儿。”
“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一个人孤孤单单真可怕。而且……“迪伦说着突然红了脸,转过眼不去看他,注视起炉火来,“不管你在哪儿,我都害怕它们伤害你。它们也真的对你下毒手了。“她伸出手抚摸他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可他却躲开了。
“我们得把你的衣服从水里捞出来了,不然它们一时半会儿干不了。“他说。迪伦很快把胳膊收了回来,垂在大腿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面庞发烫,心中痛楚。崔斯坦看出了她的尴尬和遭到拒绝的痛苦,感到一阵后悔。他张嘴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但迪伦已经跑开绕到水槽那里去了。她奋力搓洗着衣服上的污渍,以此掩饰内心的耻辱感。幸亏手里的活可以让她的眼晴从他身上移开,于是她慢吞吞地拧着衣服,好像要把每一滴水都拧干一样。
“我帮你晾衣服吧。”崔斯坦徘徊到了她身后,他突然的一句话把迪伦吓了一跳,手上的文胸也掉在了石地板上。他弯腰把它拾起来,却被她一把夺了过去。
“谢谢,但我能行的。”她低声说着,侧身从他旁边挤了过去。屋里没有晾衣架。迪伦把椅子转过来,椅背对着炉火,然后把衣服搭在椅背和挟手上晾干。她努力想找一个稳妥、不打眼的地方挂她的内裤,不过最终还是只得放弃这样的想法。现在这个地方起码能保证它们会干,也算差强人意了。现在椅子都被衣服占了,所以除了床再没有可坐的地方。崔斯坦已经懒洋洋地躺在那儿了,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她。实际上,他正在跟自己的良心缠斗。迪伦还是个孩子,跟他比起来真的不过是个婴儿而已,他对她产生的感情是不正常的、错误的。身为她的保护人,如果他由着自己的感情来,那就是在利用她的脆弱占便宜。但他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却从未体验过什么,从未长大过,他的年纪真的有那么大吗?而对于一个思考和感知保持永恒状态的灵魂来说,年龄又算什么呢?他确信她对自己也是有好感的,他觉得这是自己从她的眼神中读出来的。但他也可能会误判,她对他表现出的关切可能只是因为不愿承受孤身一人的恐惧。她对他的信任可能也只不过是出于无奈——她还有别的选择吗?她对他的亲近,她试图抚摸他时的样子,可能不过是像孩童害怕时向成年人寻求慰藉的那种感觉。但他也不能确定。
最后,他们还必须面对一个重要事实——他不可能跟她一起去目的地。他必须把她独自留在荒原与地狱的交界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将不得不离开他。如果她对自己确实有好感,那么现在给予她那种很快又会收回的东西无疑是残忍的。他不愿她经历这种残忍,他不能感情用事。他看着她,发现她的一双碧眼也在看着自己,那双眼现在如森林一样黯淡幽深,他感到喉咙发紧。他只是她的向导和保护者,除此无他。不过,他还可以安慰她,他允许自己做的也就是这么多了。他冲着她笑笑,伸出了胳膊。迪伦羞涩地走过去上了床,蜷缩在他的身旁。他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她的胳膊,迪伦心里顿时一阵悸动。她把头垂在他的肩上,暗自微笑。周围的一切都纷乱不堪,危机四伏,她几乎丧失了自己的一切,可偏偏就在这里,
她却突然感觉到了……圆满,这怎么可能昵?
Chapter17
“给我讲点儿什么吧。”在温馨惬意的氛围中沉默着坐了很久,迪伦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低沉沙哑。“想听什么呢?”他从沉思中回过神问。“我也不知道,“她顿了一下,思索了片刻说,“给我讲讲你引导过的最最有趣的灵魂。”
“就是你啊。”他笑着说。迪伦戳了一下他的肋骨,“说正经的。”他想,我是说正经的。但还是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有趣的故事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无眠的夜晚有多漫长,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好吧,我想起来一个。有一次我必须要引导一个‘二战’中的德军士兵,他因为拒绝执行军令被指挥官枪杀了。”
“他在战时是做什么的?”迪伦问。她的历史知识不怎么样,在学校时她选的课是地理,但是每个人都对“二战”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她实在想象不出来给个德军士兵做向导能多有趣。如果是她做向导,她很有可能会忍不住让恶魔们来了结他。
“他在波兰的一个集中营里当兵。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只是普通士兵。他才十八岁。太可惜了。”迪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真的为他感到遗憾!
“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你怎么还能受得了给他做向导?”
“你是在做道德判断。你要是个摆渡人的话,就不能这样带着成见。每一个灵魂都是独特的,都有各自的美德和过错。“看迪伦一脸狐疑,他又继续说,“他参军是被他父亲逼的,他父亲认为他如果不为祖国荣誉而战就是辱没了整个家族。但是,他却被分到了集中营看管犹太人,还眼睁睁地看着其他的卫兵殴打他们、凌辱他们。他无法逃离军营,也不敢违抗军令。一天,他的长官命令他枪杀一个老人。那个老人没有做什么,只是在摔倒时不小心蹭了这位长官一下。这个士兵不愿意杀人,于是跟他的长官争吵了起来,他对长官说自已不能那样做。所以长官先枪杀了老人,然后在同一天把他也枪毙了。”
迪伦目不转晴地看着他,眼晴大睁着,眉头紧蹙。她先前的一腔厌恶之情已经化为同情和钦佩。
“我在集中营大门外遇到了他的灵魂。离开那里后,他真的感到如释重负、彻底解脱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已没办法阻止的那些事情,自责不已,精神完全垮了。他真希望自己当时能再坚强些,能勇敢反抗自己的父亲,拒绝参军。他真希望自己当时能保护更多无辜的人。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已根本就没有出生。不管他是不是德国士兵,他都是我遇到的最可敬、最高贵的灵魂。”
故事讲完了,一片沉默。迪伦被深深吸引了,她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场景,涌出很多想法,心中五味杂陈“再讲一个吧。”她央求道。漫漫长夜就这样过去了。崔斯坦从自己遇到的成千上万个灵魂中精挑细选了一个又一个故事犒赏迪伦。他特意只拣那些让迪伦发噱解颐或是惊叹不已的故事讲,而对那些至今思之仍痛彻心扉的故事则避而不谈。晨光渐渐落在他们身上,然而炽热的阳光太灿烂了,晃着崔斯坦的眼,竟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苦涩。
“得继续赶路了。”迪伦嘟囔着。他慢慢滑下床,把她也一起拽下来。
“没错,”他笑着说,
“但是今天不用走上坡路了。”
“什么意思?”她问。
“我们只要越过一个小山坡,之后就是一马平川了,只不过有点儿潮湿。“他努了一下鼻子。
“还要过沼泽?”迪伦抱怨起来,声音里止不住带了丝哭腔。她讨厌那些见什么沾什么、让她举步维艰的淤泥。
“不,不是泥,是水。”
“我真希望我们别游泳。”她喃喃自语着,走到壁炉那儿查看晾在那儿的衣服。尽管不是特别干净,但它们倒是干了,摸上去还挺暖和,木柴还在壁炉里冒着青烟。她转身对崔斯坦发号施令,“出去!”颐指气使地指着大门。他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恭顺地一鞠躬,走了出去。这次迪伦跟在他身后紧紧关上了门,然后匆匆把借来的衣服脱掉,换上了自己原来穿的一套。昨天这一洗至少除去了最脏的污垢,炉火将布料烘得有些僵硬,但穿上自己新洗的衣服还是非常惬意的。这让她感觉自己还是人,至少也是刚刚死的人。她不禁为自己的想法暗自发笑。她刚换好衣服就走到水槽边,拧开了水龙头。她等着棕色的水流变清澈,然后双手捧满水,在脸和脖子上擦了一把。她真希望已经洗了头,昨天竟然没有想到这点,不过那个肥皂可能会让头发变得更油。她又捧起了一捧水,仔细端详。如果她现在把水喝下去会怎么样?
她看了一眼门口,门还关着。她可以问问崔斯坦,却担心会被他嘲笑。她又看了一眼手中的水,尽管自己并不渴,但这水看起来又清凉又诱人。她回忆起了喝水的感觉,那种让人心旷神怡的口感,那种顺着咽喉滴入肠胃的冰爽快感,想到这里,她不由颤抖着,身子前倾,张开了嘴唇,准备喝上一口。
“要是我就不会喝。
“崔斯坦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水溅在了身前,外套也给打湿了。
“该死的!你差点让我心脏病发作!”过了片刻,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后问道,
“为什么不能喝?”他漠然地耸了耸肩,“你喝了会吐的,水里有毒。水是从地下深处一口井里流出来的,那是魔鬼们住的地方,它们在里面下了毒。”
“噢。”迪伦把手中剩下的水泼掉,关上了水龙头,
“好吧,多谢救命之恩。”
“不客气。”他的笑容温暖而真诚,迪伦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不过刹那间他的脸上似乎就结起了一层霜,旋即转身走开了。满心困惑的迪伦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小屋。尽管艳阳高照,身后吹来一阵清风,轻柔地吹乱了她的长发。她皱着眉头望天,似乎在责怪这阵冷风,结果只换来了一层快速移动的云翳遮住了太阳。她孩子气地朝着它们吐了一下舌头,然后便一心一意地跟着崔斯坦轻快的步伐。他们绕过小屋,开始穿行在一片几乎没膝的草地上。她谨慎地张望着,四处搜寻着蓟草、荨麻之类的恶心东西。
“我们今天很赶时间吗?”她一边问,一边小跑着紧跟上去。
“对啊!”他回答道。过了—会儿他又柔声说,“不过我们可以慢一点。好了,这就是最后一的小山坡山了。”他手指着前面,迪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反感地皱了一下鼻子。
“这也叫小山坡?”她重复着他之前说过的话,“你这个骗子!这山那么大!”在迪伦眼中这个所谓的”小山坡“看上去更像是座大山。没有地势平缓的山脊可供攀爬,只有巨大的危岩高耸。这让迪伦想起琼的那一次以悲剧告终的尝试,她想让迪伦爱上到考布勒的登山之旅,于是告诉她从山的正面攀爬要比顺着步道绕着后山走有趣得多。没想到那座山的正面完全就是一堵花岗岩墙,还分布着光滑的砂石小路。迪伦刚爬完三分之一的路程,就踩在一块小石头上打了滑,胫骨撞在了一块有棱角的大岩石上。她猛发了一阵脾气,坚决要马上回家。
而眼前的这座山看起来跟考布勒山一样让人不爽。“我们不能绕着走吗?”她一边问,一边满怀希望地偷偷看着他。“不行啊!“他看着她,笑容依旧灿烂。“那你背着人家怎么样嘛?”她又建议道。可他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远了,对她的请求充耳不闻。尽管他身上有伤,但过草地的时候,却完全没有一瘸一拐的样子。而且,迪伦注意到他脸上的伤也正在快速愈合。事实上,原本在他眼睛周围的红肿现在也几乎已经彻底消退了,只有颧骨旁轻微的紫红色伤痕多少还能透露一点当时的惨状。他的下巴也不再青一块紫一块了,瘀伤渐渐消肿后,上面只残留了一点淡黄色的痕迹。迪伦一路小跑着跟在他后面,十分钟后两人来到了山脚下。这个“山坡”也太不讨喜了,连荒草都不愿覆盖它,它们只长到山脚下的斜坡上面几米就不再延了。再往上就只有尘土、沙砾和岩石。虽然一些巨石下面蜿蜒生长出了零星的几株耐寒植物,但除此以外,整座山便是没有半点生气的不毛之地。
迪伦顺着几乎垂直的花岗岩壁艰难攀爬,小腿肚子很快便开始火辣辣地疼。尽管她的鞋已经饱经磨砺,穿上去也很舒适,但为了保持平衡,她的双脚时不时要七扭八歪地着地,结果前脚掌还是磨出了一个水泡。行程过半时,山势越来越陡峭,她只能手脚并用。
崔斯坦坚持要她走在前面,他声称这样是考虑到万一她跌倒了,自己还能接住她。不过,迪伦暗自怀疑他只是为了欣赏她拼命攀爬时的窘态。
“快到了。”他在她下方—米的地方喊道,“相信我,等你到山顶的时候,那景色绝对让你感到不虚此行。”
“我才不信。”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她的胳膊和腿都又酸又痛,手指全都擦破了皮,满是泥垢。她又费劲地爬了几米,在一块从峭壁突出来的壁架上停下来喘口气。她傻乎乎地朝下一望,顿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脚下的路面异常陡峭,刚才那一片草地已经在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她感到一阵眩晕,身子晃了几晃,胃里一阵痉挛恶心。
“别往下看。”崔斯坦看着她脸色有些发青,从下面厉声喝道。她要是晕倒了,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不仅如此,如果她从这儿掉下去,如果她就这样顺着峭壁垂直落下去……她就完了,这一次就是彻底地魂飞魄散了。如同失去了外壳保护的蜗牛,她在荒原上的魂魄就如同她在现实世界中的身体一样非常脆弱,“加油,继续,”他鼓励着她,”就快到了,我保证。”迪伦面露狐疑之色,但还是转过脸对着岩壁,继续往上爬。片刻后,她发觉自己真的身处山顶了。她颓然倒在一小丛在严酷环境中侥幸存活的石楠花上,大口喘着气。过了一会儿,崔斯坦也上来了,站在她的身边,大气也不喘—下。迪伦厌恶地看着他,而他却毫不理会,只是对着地平线颔首。“看,我说过会不虚此行吧。”
迪伦用胳膊肘支着身子,向远方凝视。她不得不承认这里的景色的确壮观。眼前一片璀璨的光芒,如同上百万颗钻石在太阳下熠熠生辉。迪伦眯起眼睛,想弄清楚眼前看到的是什么。似乎有个闪光的物体在起起伏伏,她绞尽脑汁,试图给眼前看到的景物一个合理的解释。啊,是水,是一个湖。极目远眺,一个大湖从山南流过。水面宽阔,东西绵延数英里。他们绝对绕不过去,那要花上很久很久的时间。
“我们又该怎么穿过那个湖昵?”她终于开口讲话了,声音有些气急败坏。
“别担心,我们不用游过去。”他嘴唇上露出狡黠的微笑。迪伦皱起了眉头,他老是这么神神秘秘的,“来吧,该走了。”
“呃。”迪伦嘀咕着,不顾全身疲惫不堪的肌肉,硬撑着坐了起来。她挣扎着站起来,直直瞪着下山的路。看起来比上山的路好走了些,但也没有好多少。这一面山麓上植被茂密得多,一路上全是一丛丛的荒草和灌木,一大片一大片的碎石点缀其间。很明显,崔斯坦根本不打算在这里作片刻休息,他似乎急着要赶到湖边。
迪伦一路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而他的步伐却总是那么信心满满,稳稳当当。突然她脚下一滑,往下溜出去两米。她不由大叫了一声,手臂忙向身子两侧一挡。可崔斯坦连头也没回,只是为她的笨手笨脚摇了摇头。迪伦对着他吐了吐舌头。她确信如果崔斯坦愿意的话,本来可以背着她走的。山脚下,湖水就在他们面前流过。风在水面上卷起波澜,看上去十分壮观。起伏的波浪一直延伸到了远处的地平线,在迪伦看来,这湖水就像是在呼吸一样。仿佛它也有了灵性,挪移着步子,低声细语,轻轻拍打着布满黑亮的鹅卵石的狭长湖滨。除了浪花拂过岸边时发出的声音外,湖水一片沉寂,静得离奇。迪伦的耳边没有狂风呼啸,她突然意识到这里竟然没有任何野生动物。既没有在觅食时发出尖厉叫声的水鸟掠过水面,也没有水鸭在浅滩戏水。水面上似乎空空荡荡,尽管景色壮观,但迪伦还是有些害怕。崔斯坦在石头水岸的边界处向左转,然后朝着远方一处小房子走去,迪伦连问也没问就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等到他们渐渐走近的时候,她才看清这是一间没有窗子的简易窝棚,屋顶上盖着防水油布,看上去已经有几处破损。崔斯坦比她快几步先到小木屋,只见他站在房子的一角,仔细端详着占据了大部分墙体的两扇大门。门似乎没有上锁,但是迪伦没有看到门把手之类开门的东西。就在到达门前的一瞬间,崔斯坦毫无意外地打开了那两扇门,露出了藏在屋里的东西。
“你别耍我啊!”迪伦脱口而出,眼神中带着一丝恐惧。那是一个类似小艇的东西,由经过粗加工的木头做成。船体本来还刷了一层白、红、蓝三色的油漆,不过早已褪色,现在只剩下些斑驳的颜色,无声地纪念着它盛年时曾经的活力与荣耀。小艇下面是一辆带轮子的手推车,车前系着一卷有些磨损的绳子。崔斯坦双手抓住绳子往上抬,伴着生锈的拖车轮子嘎吱的响声,小艇往前挪动了一点。他转身把绳子挽在肩头,奋力向前拉,小艇一点点地被滚动的车轮带出了小屋。跟刚才在昏暗的棚子里看到的情景相比,日光下的小艇看上去更加不适合下水。船体的木头有多处都已经朽烂,有几块木板更是已经和船身彻底分离了。
“你指望我会坐在这玩意儿上面?”迪伦不满地说。
“对。”回答依然简短:但迪伦欣喜地听出来,这个回答显得稍微有点底气不足。崔斯坦把手推车拉到岸边的鹅卵石滩上,“上去吧。“他说着,手臂指着船的方向。迪伦非常疑惑地看着他,“可船还系在拖车上呢。”他翻了个白眼,“我会推着车竿,一直到船浮在水面上跟车子分离。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等我们没在齐腰深的水里时再上去。”迪伦皱着眉头噘了一下嘴,但还是朝水边走去。近观湖水,她察觉出了一些异样。水是黑色的,不是夜色下或阴云密布时的那种黝黑色湖水,整个湖好像是装满了沥青一样——只不过没有沥青那么黏稠而已。她想把手放入水中,试试看这水摸上去到底是什么感觉,可她终究还是没这个胆量。不过既然崔斯坦打算涉水上船,这水的毒性也不会很强。这样一想,她心里顿时宽慰了不少,于是也准备走进这片陌生的水域。她一只脚踩在拖车的轮子上,手抓着小艇的后面,
另一条腿踏进舱里。这一使劲带得她身体前倾,脸几乎撞上了小艇的木质板凳,幸亏她及时用手挡住,肩膀还是猛然震了一下。迪伦鼓起自己所有的自尊心稳住心神,然后尽量找了种舒适的方式坐到座位上。她不知道崔斯坦打算坐在哪里,也不清楚他会怎么操控这艘小艇。还有更为重要的问题是,他打算怎样挪动它。崔斯坦看到她身子挺得笔直安坐在小艇上,于是马上开始把它往水里拖。有她坐在上面,小艇变得更沉了,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黑水冰冷刺骨,还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围着他的脚踝绕来绕去,往前拽着他的双脚,所以他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终于,当他感到船离开拖车,浮在了水面上时,他撑着车身把自己的身体稍稍抬出水面,然后轻轻跳到了舱里。小艇随之剧烈摇晃起来,他双腿带起的冰冷水珠溅在迪伦身上。她尖叫了一声,紧紧抓住小艇的两边,眯起眼睛,把脸转到一边躲避“阵雨“的突袭。“小心点儿!”她嚷起来。“不好意思。”他笑着说,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歉意。他重重地坐在了另一个座位上,而迪伦发觉这个座位在一秒钟之前明明不存在。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会儿,一个怒容满面,一个嬉皮笑脸。小艇在微波细浪中轻轻摇晃,水面平静无风。如果他们身下荡漾的不是不祥的黑色湖水的话,此时享受着艳阳高照传来的阵阵暖意,本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啊。
Tips:今天的夜读就到这啦。
本周我们夜读的是《摆渡人》,今天是我们《摆渡人》夜读的第三天,阅读完后欢迎大家在文章下留言并发表读书感悟哦。今后大家在阅读上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在群内
小夜,咱们明天同一时间不见不散!“成长夜读”正在共读《摆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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